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［王喻］海浪琴音 下

4.

墙上的钉子为什么会掉下来呢？这是个困扰了喻文州很久的问题。画已经长年累月地挂在墙上，毫无预兆就掉下来了。没人碰过墙上那根钉子，可突然，在某个时间点，它悄无声息地掉下来了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动过，连只苍蝇都没有飞过……就这么掉下来了。是钉子决定画要掉下来的吗，是这颗钉子，再也支撑不住画的重量了吗?
而那个晚上，在大海中央，对于喻文州来说，他挂画的钉子就这么简单地掉落了。王杰希抬起头，注视着喻文州的眼眸。

“我要下船了。”

咚——
喻文州听到自己的脑内的一声巨响。画掉下来了。

“真好。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没有颤抖，但拿刀的手还是滑了一下，刮到了盘子的边沿。“你小号弹得那么好，应该让更多人听听。”
“我只是不想再这么飘荡了。有点怀念脚踏实地的感觉。”

“脚踏实地”的感觉，喻文州从来没有体验过。他自出生就被这硕大的摇篮抱在怀里，从未离开。
就此时，此刻。喻文州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。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摆脱这摇篮的摇摆，从来没有这么渴望离开甲板，去看看那个有王杰希的世界，去感受那种'脚踏实地'的感觉。
可他最终只是低下头，专心对付盘里的吃食。

“我下去几年。可能就会忘了船上的事——”
“娶妻生子，立业成家……”喻文州接过王杰希的话头，唇角稍稍上扬，“然后就慢慢忘记，荣耀号上有个从没下过船的钢琴师，他还没给你弹过那曲属于你的曲子……”
王杰希的眉眼突然染上了无尽的哀伤。

“有可能未来的哪一天我也会下船吧，杰希。那时候我去找你，去找你聊天，聊聊以前船上……
“你会把我介绍给孩子们的母亲。”喻文州低下头不忍再看王杰希的眼睛，抿了抿唇，依旧笑得畅快，“还邀请我星期天去吃晚餐……

“我带着甜品，一瓶酒。你会说我太客气了……”

“文州……”

“然后你带着我参观你家，外形像条船。你的妻子烤好了火鸡……”

“喻文州。”

“我们围着桌子坐下，就像今天这样。我会称赞她厨艺惊人。
“她会告诉我，你平时总念叨我，念叨那个在大浪晚上打开钢琴轮锁的疯子。你的孩子簇拥过来，喊我叔叔。”
“我问你还晕船吗，你笑着回答我，好久没有坐船了……”

“然后，杰希。我们挥手道别。就像其他不相熟的朋友一样。”
他再抬起头来时，王杰希看见他眼里闪烁着大海的丝丝鳞光。
“就和普通人一样了。杰希。就像从没认识过……”

王杰希没有再回话了。他撑起身子，俯身前去，捧起喻文州已划过泪痕的脸颊。

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。就像海浪亲吻陆地那样悠远。

“跟我下船吧。”他凑在喻文州的耳边，轻声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境。

5.
王杰希再登上荣耀号，已经是它锈迹斑斑的时候了。战争终于过去，人们决定让荣耀号这艘早已弃之不用的废铜烂铁走入生命的终点。六吨炸药遍布在船舱的每个角落，王杰希小心地绕开盘横交错引线。

其实这几年他从未像设想的那样忘记船上的事。他的耳边总会无意识地响起喻文州弹过的乐曲，想起在那个海浪翻滚的夜，他用琴声给他呈现的满天星斗。
他在报纸上读到荣耀号成为了战争中的医疗用船，今天，是他报废的日子。他霎时就跳了起来，抑着胸口，大脑一片晕船时的空白。
他确信，喻文州一定还在上面。

他找遍了全船的每个角落，最后靠在烧煤间的铁栏杆上抽完了一整支烟。暗红的烟灰落下去，照亮他们曾经一起铲煤的那个角落。一个灰黑色的人影。王杰希听见熟悉的嗓音。

“杰希。”那个灰影歪过头，对着他扬起同多年前一模一样的笑容。“又晕船了？”

多年前的景象与当下别无二致地重合了。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在海浪中站得笔直的青年鬓角已褪了色，西装不再笔挺，皮鞋不再油亮。
百感交集。可王杰希最后只是吸了吸鼻子，飞速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。

“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？”
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成堆的炸药上，王杰希点上一根烟。
“我弹琴。”喻文州长久地注目着王杰希已往后倒退的发际线，突然轻声笑了出来。“你老了，杰希。
“弹琴……即使外面在打仗？即使再没有人跳舞？即使炸弹从天而降？”
“音乐能让他们好受点。我是说……伤员。”喻文州不安地动了动脖子，“不少人被送来这的时候，已经在死亡的路上了……有音乐相伴，他们甚至不害怕这段旅程。我陪他们走完这最后一路。我一直演奏……直到船被拖来这里。”

“你还把它叫做船？”王杰希环顾四周，浮沉在暗红的铁锈映衬下缓缓飘动，已辨认不出原样的零件堆积在落灰的墙角，“我看像个装满炸药的罐头。”

“你怎么样，杰希？”喻文州贸然截住他的话头。“在岸上……你还在吹小号吗？”
“很久没吹了。不过我想重新捡起来。我还有很多设想。我们可以二重奏。小号和钢琴，只要写出适合的曲子，去开演唱会。肯定大红大紫。”

王杰希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无比认真，喻文州的嘴角慢慢扬起来。

“来吧，文州。跟我走。上岸去。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，一起弹琴……”
他以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喻文州，但后者只是摇了摇头。
“你知道我的答案的，杰希。”

尘螨渐渐地安静了，成片地蛰伏在铁锈之上。两人对视着，不甘示弱地对视着。一切的故事，都写在这长久的凝视里。

“你好奇我当年为什么不和你下船吗？”
王杰希的思绪飘回那个海洋中的夜晚。

“杰希，那时候我想过。我从没这么想过离开荣耀号。我想，你终究还是属于陆地的人，我应该随你一起……去做一个普通人，没那么多故事可讲的人。
“那天我没给你答复。第二天晚上，船靠岸的时候，我去甲板上，看了看岸上的世界……”

“风景怎么样？”王杰希无厘头地问。喻文州被逗笑了。
“哈哈，风景不错。高楼鳞次栉比，工厂的烟囱冒着烟雾，人们往来如织……然后我往远方望去，就知道我……我还是不能为了你下船，杰希，还是不能。
“陆地上的一切，我看不到尽头。在没有尽头的世界里，我看不到实现'无限'的可能……你懂么？
“陆地那么大。你怎么可能选定一座房子，看着一个窗户，看一副景色，和一个人共度一生，一种失望的方式……这些问题涌到你的面前，而你不知道尽头在哪。杰希，你不觉得这种选择，很吓人吗？
“世界从我身边经过，但只有五千人一次。音律从我的耳畔滑过，可如何都逃不出88个音符……这里有梦想，又从不会超出船头船尾……

“这才是我的生命。从有限中诞生，绽放成无限，终究也要回归到有限去。
“陆地，对我来说是太大的琴了。

“这首曲子我不知道从何弹起。我永远不下船，但我可以选择，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“反正对别人来说，”他耸了耸肩，“喻文州也没有存在过。”

王杰希安静地听完喻文州的话。然后起身，拍去身上的尘土。
他知道再说什么，也不会改变今天的结局了。

他们站在报废的旧船中央相拥，在满船炸药的围绕下用力地拍打对方的背。王杰希闭上眼睛，看到了和喻文州相遇时的满天星斗。
他们凝视彼此，长久地亲吻，阳光穿过曲折的回廊落在他们的嘴角。王杰希吻得很用力，很认真，如若情侣生离死别时使出的力气。
可他们却从未是情侣。不管是在陆地上，还是在海洋中央。

“现在能告诉我，我的旋律是什么了吗？”
“我早给你弹过了。我们遇到那天，我就弹过了。”

最后他们挥手相别。王杰希登上舷梯，独自离开荣耀号。喻文州双手插在口袋里，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王杰希走远。
这是他第二次留在船上，注视着王杰希向着无限的陆地，越走走远。

0.
他的身后传来工人们整齐划一的号子。王杰希背对着荣耀号向前走，不忍回头再看一眼。

钢铁巨人被拉入了强大的海浪中，随着冷风毡旋起来。倒数已经开始。王杰希还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脚步。他转过身去，最后一遍凝视那座海上都市。

五。
四。
三。
二。
一。
火光四射。

王杰希的耳畔又响起那首他们初遇时的曲子来。他抹去眼角晶蓝，望着天空，突然大笑起来。
他一直笑着。笑到海浪褪去三分，笑到苍穹白了三分。笑到荣耀号的残骸，全部沉入了大海。

夕阳已落。灰白的天亮着透光，咸腥的风送来海的怒吼。是这不再悦耳的声响让王杰希清晰地认识到这世界如此真实，而这个真实的世界，再不会有喻文州的存在。故事，到这里就结束了。

王杰希的耳边，又响起了天籁般的琴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