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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见过他人只能想象的奇景。

霸王

霸王
文/楚昭

他的嗓子哑了,再唱不了了。
熹微的晨光越过窗棂蹦跶到地面的时候,他才醒了,却仍觉得睡得不够。不知为何年龄的增长并没有限制段楼对睡眠的需求,他仍像他30余时候那样,活得昏沉而嗜睡。如果不是眼角的皱纹渐渐刻深,他定不能相信自己已经年逾花甲。
起身,洗漱,段实打着颤踱到鸟笼前,敲了敲泛黄的竹编笼子,黑色的八哥抖了抖翅膀,也没再正眼瞧他一眼,扑楞着从横杆上飞下来,把头埋在食盆里去。
“您也是个难伺候的主。” 他摸了摸自己泛白了的寸头短发,苍老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憨笑。“楚霸王您都不情愿理,哎哟……”
 桌上的一碗豆汁还剩一半,他看了看,也就没再碰了。回卧室换了长衫和棉裤,也不想回去睡了,就搁沙发上软了身子,视线满屋子地乱跑。

他身上的衣服这事,其实很有讲头。在他还是戏园子里的毛头小子的时候,六七岁,跟着师傅学戏,二三十个师兄弟们拥在一张大通铺上,不管是练旦的还是练生的,练文的还是练武的,统统都是一件汗衫一条短裤,冬天了就都加一件墨绿色的袄子,乌泱泱地就连成一片了,就跟那永定河的水那样,墨绿墨绿地连着天呢。段楼一直都没搞明白,那师兄师弟们都是没长开的年纪,又是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,他那师傅也不知搁哪练的火眼金睛,怎么就能从一片绿云里把没背词的自己捉出来?
再往前倒个几年,正年华好时候,袄子脱下来了,那得是段楼第一次见这楚霸王的一身行当,黑花白底的一身,他有点不喜,但起码是比天天穿绿袄强多了,十四的小伙,国字脸,三角眉,靠旗背起来,佩剑揣起来,凌然正气,倒是有点霸王样子的。他就在师兄弟的满脸艳羡里提了把缨枪踩圆场,把白天踩到黑夜里,又把黑夜再踩白几分。唱词从喉嗓里一溜地跑出来,周身的芦苇丛就随他的脚步在风中荡,围着他沙沙响,陈岚与夜雾交换着起,朦胧着都有几分四面楚歌的味道。
二十四五,段楼和师弟搭了个配。两个人在北平唱着唱着慢慢攒了点人气,成了角,西装也就穿起来了。他俩唱了几年的戏,北平也易了几次的主。不算什么事的,他想,谁看不是唱呢。戏台灯光猛地一打起来,油彩一抹,戏服一披,便做一场楚霸王的春秋梦去了。那舞台扮得华丽,锣鼓喧天,灯光明晃晃地照着,底下的人喊声一浪压过一浪。虞姬已上台备酒了,他也勾了腿,迈了七步,堂堂霸王一个亮相,就惊停了锣鼓声,底下的喊声也就一下子沉寂了。他往下看去,乌泱泱一片,都昂着头就等着他开嗓,全北平都来听他唱戏了似的。他颇有些得意,压了压喉头,开了嗓子,长吟两句。“时不利兮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——”
奈若何呢?再过了个几年,就没有戏服穿了。再穿起那白色的汗衫,短裤,他在家里点了火,把那白花黑底的衣服扔进了火盆里,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响着,白烟从盆子里袅袅升起来,盘在平房的青苔之下,他倒想起来以前那芦苇丛旁边的声音来了。于是段楼操着沙哑的嗓音,开口唱了几句,清泪就从段楼已浑浊了的眼里透出来了。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。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虞兮虞兮,奈若何——”
四面楚歌。纵使是霸王力可拔山,又能有点什么办法呢?

再往后就没些什么好说的了。

十年之后,段楼换上了曾经师父穿的长衫,养了只鸟,活得愈发没有样子了。功夫废了,他也没打算再捡起来。之后段实的生活便是啃啃老本,做做买卖,浑浑噩噩也能过完日子。项羽搞不好还算幸运。他想。乌江那一转身,利剑荧光那一闪,死得叫一个潇洒。霸王死得早,就不必见英雄迟暮的悲凉了。

段楼闭着眼猛地甩了甩头,看了看屋里的陈设,说得好听些便叫古朴。那些青色的瓷杯,那些古铜色的酒壶,甚至原来那把霸王的缨枪和佩剑,都替成了积灰的几个水壶,两个发光的钢脸盆,一面照出他狼狈样子的水银镜子,那水银镜清晰得叫人讨厌,清楚只能见丑恶,朦胧才得见美好。段楼的一生最好壮年,都映在妆台前的模糊铜镜里。而今再抬头看这面光光亮明晃晃的镜子,看那映在镜子里的人,早也没有当年铜镜中那般霸王气力,没有曾经芦苇丛边,独对楚歌四面,霸王归营的悲壮了。
窗外有小孩吵,他支起耳朵听,在车水马龙的嘈杂里听见了,这孩子声音亮得很,高得很,是块练旦角的好材料。他想撑起身子来看一看,却只听见那孩子嘴里喊着些他听不懂的洋文言语,蹦着跳着就往前跑去了。他起身慢,等他再想窗外望去,又是一副繁华都市的昂扬景象了。玻璃幕墙把城市的喧嚣揉进早晨的光线里,刺痛了他的眼角。他不晓得这早晨的柔光是什么时候变得刺眼的,正如他从不晓得这世界是何时抛下他了一样。戏里的霸王逃不过光阴的流逝,他已不敢去逛梨园了,他怕旧景,怕旧人,怕一切能勾起他回忆的事物,他怕自己一看到,眼泪就流干了。拂了拂眼角,他自窗外收回目光,再投在镜子上。

日光猛地一晃,一阵晕船似的眩晕,镜子里的景象变了。段楼身后那面泛潮了的墙向后倒去了,换上了面通红的戏布,灯光开了,锣釵响了,靠旗背起来,佩剑揣起来,欢呼叫好都喊起来了,他看到自己眼角的纹被毛笔抹去了,看到台上的虞姬已在营中备酒了,听到四面楚歌响起来了,垓下的夜雾起来了,师傅的喊声也听得到了——
他提了架势,勾起腿,唱词就极自然地从喉咙里跑出来了。
“虞兮虞兮——”
可他其实没有出声,他的嗓子已经哑了,唱不了了,他的京戏,也早没人听了。
“奈若何,奈若何啊——”

他唱得不好。霸王的这段词里,本不该有哭腔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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